文 | 徐巧麗
編輯 | 毛翊君
我的二十二歲
“我的二十二歲過得非常的棒，我成為了一名真正的職業(yè)占卜師，我精通各種類型的占卜，并且?guī)椭顺汕先f名客戶解決了他們的問題……我和L在2025年這年里一直幸福的在一起，并且我們在2027年的時候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?！?/p>
——2025年1月5日 凌晨3:13分
符月華在手機備忘錄寫下《人生劇本》
在南寧索拉網(wǎng)咖見到符月華之前，安川就聽說，有個女網(wǎng)管很漂亮，每天穿精致的裙子。2024年8月的一天，他和朋友去玩《Apex英雄》，符月華一身洛麗塔站在網(wǎng)吧前臺，彎彎的睫毛下面一雙大眼睛，涂著橙色眼影，抬頭看到認識的人，“像充滿了光一樣”。
沒多久，安川過生日，給這個“仙女姐姐”送去麥當勞雞塊。作為回禮，符月華請了一杯奶茶。兩人加上微信，他知道了她比自己大一年，6月1日剛滿22歲。
他們?nèi)TV唱歌、打臺球，坐兒童游樂園的海盜船。安川慢慢發(fā)現(xiàn)，她左手臂上有幾道粉色的劃痕，還有一個魚骨頭紋身。一次飯間，他問起原因，記憶里，符月華微笑著解釋，我有抑郁癥。
兩個月后，“仙女姐姐”變得情緒起伏不定，開始訴說“男友冷暴力”——出去玩不帶上她，覺得“丟臉，拿不上臺面”；有次自己說冷，對方怪她沒聽他話多加件衣服……安川才知道，符月華已經(jīng)在和網(wǎng)咖同事談戀愛。
●符月華穿著洛麗塔拍照。講述者供圖
前臺需要制作飲品、打掃網(wǎng)吧，符月華因為動作慢，很快被辭退。她煩心要怎么賺錢，和安川說打算開一家占卜店，但之前三個月收入為零，靠著每天早上冥想才能獲得“正能量”。安川也建議她去做些積極的事，比如在閑魚上做占卜，幫人排憂解難，一天也能賺200。
剛認識一星期，安川就去符月華家聽塔羅牌網(wǎng)課。那是符月華和媽媽、弟弟一起住的出租屋，小小房間掛了一排洛麗塔裙。符月華講到想得變有錢，“心里一直默念，就會顯化”?？诩t不見了，小貓不見了，都用牌算。還有感情，“如何能讓他愛上我”等等，算完寫在備忘錄里。
安川聽說，她這場戀愛剛談不久，就鬧分手。有次從網(wǎng)吧回家，符月華走在他旁邊算起塔羅，牌面意思是“可以復合，但以后會有情感問題”。她就決定找回男友，安川覺得她太遵循這些，不愿意相信現(xiàn)實。
圣誕節(jié)后，符月華和男友再次和好。她忽然問安川，有沒有寫過“人生劇本”？他們一起試了十多分鐘——內(nèi)容從出生開始，包括家庭背景、性格外貌、人生走向……安川理解，玩這種游戲是“想改變意識，讓自己以為就是那樣的人生”。
在符月華設(shè)想里，她的22歲“過得十分富裕和精彩”——遇到了人生伴侶L，“他就像愛他的生命一樣愛我，他的腦海中全是我的可愛我的魅力我的各種好的方面……”尤其提到物質(zhì)上的滿足，L會給她買車買房買裙子，和所有她喜歡的，“愛情里有一切可以保護和滋養(yǎng)我的東西?！?/p>
而現(xiàn)實里，符月華2025年1月11日的占卜備忘錄是：感覺到和他疏離了，本來好好的，后來因為和之前差不多的事情爭吵……6天以后，回桂林老家過年的安川收到她消息：“完了，我醒來就發(fā)現(xiàn)他把我刪了，說從此和我再也沒有關(guān)系。”他幫符月華給男友打了幾個電話，也打不通。
“其實燒炭然后吃上幾顆安眠藥睡過去就好了?！笨催@條信息，安川趕緊讓她來桂林玩，但她說身份證找不到了。到了10點半，安川的支付寶收到2400塊錢。她告訴他，這是“安置遺產(chǎn)”，讓他拿去玩吧，“我要去自殺了?！?/p>
1月18日凌晨，符月華媽媽梁誼下班回家，看到女兒房間關(guān)著門，一個月前剛領(lǐng)的藍貓小貝在客廳里游走，她有些不安——女兒心情不好時，才會把小貝關(guān)在門外。一根鐵筷子反鎖住了門，她搖了六七分鐘，打開之后才聞到炭味，女兒已經(jīng)沒了呼吸。
后來，表姐農(nóng)淳鈺在符月華的私信里發(fā)現(xiàn)，妹妹一直陷在高中三年里——她對一個算命的博主說，“上高中選錯學校了，從一開始進去就各種被孤立，在那個學校度過了最陰暗的三年，也極大程度地影響自己的學習和生活?！?/p>
安川記起來，去年11月28日，符月華在微信上跟他聊起自己的第一次，說“被強暴過，17歲”。他問后面怎么處理的？她說，“啥都沒有，太膽小了?！?/p>
Die for him
“我根本分不清事情的對錯……我的腦子里不斷充斥著，我愿為他而死，love him，die for him?；蛟S是無緣故的，腦中能夠想到的只有死，我想著，為他死才最能體現(xiàn)我對他的愛，或許我被PUA了……”
——2020年7月20日
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讀后感
南寧的追悼會，符月華爸爸家的三個姐姐都來了。給符月華穿上一件藍白色洛麗塔裙，堂姐符馨予觸碰那張臉——冰涼的，才確信妹妹真的離開了。
2023年秋天，符馨予接到嬸嬸（符月華媽媽）的電話，說妹妹因為自殺被送去治療，剛出院，希望她能勸勸。姐妹倆相差5歲，小時候常常一起去廣場上抓螞蟻、捉蝴蝶，符月華上高中后，符馨予去長沙讀大學，現(xiàn)在開了家寵物店。她問妹妹，要不要來長沙？
符月華住進她家，符馨予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妹妹不再是以前跟著她玩的女孩了。大半個月，符月華幾乎不說話，每天買塔斯汀漢堡跟蜜雪冰城，給自己點兩份，有時候在冰箱里放了幾天，最后符馨予都給清理了?！安恢涝趺慈フf妹妹”，她記錄過當時的心情。
一個月后，符月華離開了長沙，姐妹倆沒再見過。追悼會上，符馨予的一個高中男同學也來了，他和符月華曾談過戀愛。儀式結(jié)束回縣城時，男同學跟符馨予開口，符月華曾經(jīng)提到，“自己在夢里被性侵過”。
夢里，太含糊了。是已經(jīng)被性侵了，還是自己感覺的？符馨予跟大表姐提了一嘴，大表姐反問，是唐老師嗎？——她聽家里說起過，妹妹“暗戀”高中班主任。
按老家習俗，符月華的東西都要燒了。三個姐姐收拾出筆記本、塔羅牌、毛茸茸的外套和漂亮的裙子。還有一封的檢討信，開頭就是“尊敬的唐老師”。
她們覺得這似乎是把鑰匙，能解開妹妹考上高中后突然抑郁六年的秘密，于是花了一星期，把符月華的手機、平板電腦都看了一遍。在存著上萬張照片的百度云里，小表姐農(nóng)淳鈺發(fā)現(xiàn)符月華的日記，以及和唐毓文的聊天記錄。一些碎片開始浮現(xiàn)。
●兩人的聊天截圖。講述者供圖
曖昧的對話，出現(xiàn)在課后補習的深夜。根據(jù)2017級祈福高中學生小晚的回憶，高一下學期分班，符月華在重點班10班，班主任唐毓文教物理，也是年級主任，每天早晚都會到教學樓前抓遲到的學生。小晩描述，他是個“和學生打成一片”的老師，會對女生玩笑般上下打量，對男生會指著沒收上來的酒，調(diào)侃“要不要來一口？”
祈福高中在高速路口附近，是一所封閉學校，匯集了各縣尖子生。小晩說，只有周日下午學生才能自由活動，都為50%的一本率而努力。符月華中考考了9個A+，媽媽梁誼記得，這所學校的招生老師上門談了一會兒，女兒就決定報名，因為可以免三年學費。
到了高二，梁誼第一次得知女兒割腕。電話是唐老師打來的，她趕去學校，這位班主任問，小孩性格為什么會是這樣子？到了教室，女兒被幾個女生陪著。“你這樣傷害自己，不是讓媽媽擔心嗎？”女兒聽見，低著頭一聲不吭。
這件事之后，梁誼從縣城搬到市里，找了份足浴店的工作，離女兒近一點。那段時間，她又收到一張女兒同學發(fā)來的聊天截圖，讓她“注意一下”。那是符月華和唐毓文的對話，唐叫符月華“寶貝”“小乖乖”。梁誼跑去學校宿舍質(zhì)問女兒，跟老師到底是什么關(guān)系？女兒只說：他每次晚上補完課，又把我留到最后。
又有一次，唐毓文打電話來，說符月華跟朋友到學校附近的商場自殘。梁誼當時在宿舍幫女兒搞衛(wèi)生，趕到現(xiàn)場時，看見唐毓文拉著女兒的手查看傷勢，女兒也用“一種比較依賴的眼光”看著老師。
梁誼問過女兒幾次，沒得到答案，又怕刺激她，轉(zhuǎn)去質(zhì)問唐毓文對孩子做了什么？為什么叫得這么親密？電話只持續(xù)了5分鐘左右，對方否認了所有，說她想多了。
到了高三，17歲的女兒真正令梁誼頭疼起來——剛開學沒幾天，在市人民醫(yī)院檢查出抑郁癥，自我評價感很低。下學期幾乎沒上課，一個月鬧兩次。梁誼和前夫符明反復去學校把她接回來，住個把月回學校，又鬧又去接回來。
吉他班的好友童磊也察覺到，符月華在高三明顯變化，“好像有什么話沒說，一直很不開心”。高考前一天，他在QQ上收到符月華發(fā)的小作文，大意是：當你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，我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謝謝你把我當好朋友，因為我身邊沒有人愿意像你這樣子跟我玩，他們會因為我的情緒遠離我。
據(jù)梁誼所知，女兒在高中期間試圖自殺過四次，一次吃藥，三次割腕。直到今年，三個姐姐才在符月華的一封遺書里，看到她寫過一句話，“從前每一次大張旗鼓地自殘自殺都只是在求救?！?/p>
沒有人知道
“我希望我在家做一個好女兒，在校做一個好學生，在社會做個好公民！”
——2009年12月11日
符月華在網(wǎng)游《奧比島》上許的愿望
女兒又要出門去。梁誼跟著她走到樓下公交站，問她，你去哪里玩？女兒就是不說話。梁誼想過去抱她，怎么也抱不到。醒來發(fā)現(xiàn)，藍貓小貝在女兒的房間上躥下跳。這是符月華走后第四天。
這幾天，小貝變得很活躍，有次躥進洗衣機，梁誼把它放出來，它又跳到洗衣機頂上。空蕩的屋子里，這些聲音讓她覺得，“女兒還在身邊”。
梁誼總認為自己是個“失敗的媽媽”。女兒出生后喉嚨發(fā)炎，她不知道吃什么藥，耽誤了治療，長大時常扁桃體發(fā)炎，嗓音沙啞。女兒6歲那年，她因為前夫老喝酒，對自己關(guān)心不夠，獨自去南寧打工。
等她再回來生活，符月華已經(jīng)讀初中。夫妻倆離了婚，梁誼在縣城買下一套房。之前家里的廁所在前夫房間，她覺得女兒進入青春期，洗澡不方便，就把孩子接來跟自己過。那段時間，梁誼和另一個男人生活，又懷孕了，符月華一個人準時早起，回家午睡要把門鎖上，休息20分鐘再去學校。放學回來，說一句“我要學習”，梁誼也不再打擾她。
●符月華的獎狀。講述者供圖
后來，那個男人開始賭博，在飯桌上叫梁誼拿錢。女兒問她，“這男的有什么好？長得那么丑，還沒有我爸帥?！绷赫x不知道，符月華曾在知乎賬號里，寫過一段自述，“初中的時候就開始有抑郁傾向了，那時已經(jīng)自己嘗試過燒炭了，但沒成功也沒有人知道?！?/p>
當時，爸爸符明就在符月華的初中做保安，梁誼已經(jīng)很少跟他交流女兒的情況。進入祈福高中，符月華離開縣城，寄宿在這所位于市郊的學校。高二發(fā)生割腕后，梁誼電話告訴符明后續(xù)一系列事情，他們分析女兒應該是崇拜老師的。在這個家里，事情慢慢演變成“月華暗戀班主任唐老師”。
符明有點兒愧疚，覺得女兒缺少父愛。他愛喝酒，女兒小學時想去廣場跳蹦蹦床、玩碰碰車，總因為他醉了沒去成。符月華跟梁誼住后，符明會發(fā)微信關(guān)心女兒，“寶貝仔，吃飯了嗎？”“寶貝仔，睡覺沒有？”女兒只回兩個字，“吃了”“沒睡”。
節(jié)假日符月華回縣城找朋友玩，會讓符明開車接她。從百色到縣城兩小時，女兒就在車里玩手機，或者睡覺。回到家也把自己鎖進房間。符明買來女兒愛吃的螃蟹、龍蝦，再炒一盤小馬鈴薯，把她叫出來。符月華吃完，也沒說一句話。
女兒割腕后，說學架子鼓，符明花5000塊錢報班。學了一個禮拜不去了，又要學瑜伽，還想學鋼琴，符明買了架兩三千的琴回來。他覺得孩子學業(yè)壓力大，不敢多問情緒背后的事。甚至請過道公，圍著女兒做了一圈法。
有一兩次符月華在學校鬧得比較厲害，唐毓文的電話也打到了符明那里。符明到學校時，見女兒一看到這個老師就情緒激動。有次女兒在符明車邊大哭大鬧，說不要回家，唐毓文一來，她把手機砸了。另一回，女兒離校跑到商場，符明去接她，一個沒留神在他身后又自殘了。在場同學告訴符明，唐毓文先前摟了符月華的腰。
符月華的朋友圈對家里人屏蔽，但她的微信是符明的舊賬號，符明有個酒友能看見她發(fā)的信息。喝酒時，符明會問問，酒友告訴過他，“你女兒又想自殺了”。
高考的第二天，符明接到女兒電話，讓去教職工宿舍樓的出租屋陪她，說是被班主任罵了。到了同學陸續(xù)集合上考場時，女兒說不想下去，一下把準考證撕了。符明最后只能收拾東西帶她回家。
前一天，梁誼陪了一夜，那個早上剛回家換衣服。每次女兒鬧自殺，她都迫不及待想講些大道理，“媽媽也會自卑，但媽媽也會自我調(diào)節(jié)?！迸畠悍瘩g這是道德綁架，激烈時摔東西。梁誼只能住口，自己默默消化，再跟女兒說對不起，我錯了。
有次聊到自己兩次失敗的婚姻，女兒問她，“你的命怎么這么苦，為什么不帶著弟弟自殺？”梁誼知道，女兒是指她沒錢。她很長時間在做兼職，一個月掙1000左右，養(yǎng)兩個孩子。還有一層意思，女兒認為自己是個拖油瓶，“她覺得，為什么要生下她和弟弟，又不能好好照顧她，讓她吃這么多苦?！?/p>
溺水的女孩
“如郭曉奇般，我開始擺爛，我的戀愛，早就沒有那夢幻的前幾步，不就想和我睡覺嗎？想要的不就是我的身體嗎？……我不敢靠近那些真愛我的男孩，他們太純凈了，不容我去玷污?！?/p>
——2020年7月20日
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讀后感
第二次高考，符月華609分，是縣理科狀元，選擇去華師大學物理。那年的19歲生日，她在QQ上祝福自己：這個夏天我就要上大學了，我會擺脫我高中噩夢般的幾年……我不再會為周圍的謾罵嘲笑哭泣，因為我長大了，我變成了更堅強的大人了。
高中階段，符月華的朋友圈總發(fā)一些“考砸了”的焦慮，周圍不少人以為，她學業(yè)壓力太大導致異常。校友小晩一直覺得，符月華是那種漂亮的好學生。她們同在漢服社，團里拍招生視頻，其中一個主演就是符月華。她還會在教學樓前100的紅榜單上看到這個名字，數(shù)學和物理時常都在第一。
●符月華的高考成績。講述者供圖
那時候，符月華告訴自己，要保持平和心態(tài)，積極向上努力。理綜測驗物理拿了滿分，開學考拿下全班第二，她會很開心。這些心情，藏在網(wǎng)易云賬號。
這個虛擬空間里，還有她和前男友韓俊晨合聽上百小時音樂的記錄。他們是祈福高中同屆同學。第一次棄考的夏天，符月華在凌晨兩三點發(fā)條朋友圈，“好想戀愛?。。?！誰能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啊啊啊啊”。高考完的韓俊晨正在去吃宵夜的路上，評論了一句“我要要要”。
2020年7月20號晚上，韓俊晨坐動車去南寧找她。兩人在美食街上牽了手，買了她愛吃的烤榴蓮。第二天，他們又去了方特東盟神畫博覽園，韓俊晨印象里，符月華顯得興致勃勃，很需要陪伴。
那天，符月華卻寫了篇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讀后感，“原來，戀愛是有過程的么，是要先經(jīng)過曖昧，塞情書，偷偷牽手的臉紅擁抱，鼓起勇氣的接吻么？我再也不會有了，因為我直接被XX了呀……”
復讀班同學丁香有種感覺，符月華是“誰愛她她愛誰”，常會提“你有談戀愛嗎”“你應該談戀愛的”“我有好多男朋友”。有次夜聊，丁香說“我要下輩子投胎成學霸”，符月華反而告訴她，“我羨慕你，無憂無慮的?！?/p>
2021年9月2日，大學開學第三天，符月華的QQ空間出現(xiàn)了《第幾封遺書》，“我的生活沒有回應，正如一塊巨石與我捆綁，一同沉入水底，但慶幸的是，溺水的女孩，仍有水溫柔相伴?！?/p>
大一讀了兩個月，符月華申請休學，原因是重度抑郁——“幾乎每天都處于情緒不穩(wěn)定的狀態(tài)，深覺無法喘息，狂喜與絕望交加，想永遠地停留在夢中?！眕opi提問箱里，她在“大學生活感覺怎么樣？有哪些人給你造成影響，讓你感到溫暖嗎？”的問題下寫出這些感受：大學生活倒是讓我懷念起了高中生活，因為這比高中生活更加沉重，無所皈依。
那年暑假，梁誼被女兒告知，英雄聯(lián)盟里的“男朋友”要去住院，她也要去。對方在現(xiàn)實里叫趙欽生，有雙相情感障礙和精神分裂。兩人把彼此當同類，在游戲里以男女朋友互稱。
后來入院體檢，兩人正巧碰見。趙欽生收到符月華塞來的一張醫(yī)院發(fā)票，紙被揉成一顆小球，上面寫“我喜歡你很久了……是男女之間的喜歡”。出院那天，符月華問他，如果我不是第一次了，你會不會嫌棄我？
趙欽生看到她開始發(fā)抖，知道是軀體化反應，試著抱了一下她。符月華接著描述，高中在學校教職工宿舍樓租房，班主任發(fā)消息說給她開小灶，讓她開了門，之后就被摁在床上……她用的詞是“強奸”，說自己“很痛、很惡心”。
趙欽生形容，在這段兩年的戀情里，這件事成了他們之間的影子。符月華抑郁發(fā)作時，會覺得自己“好臟”，而趙欽生到了躁郁期，就說要去“給你報仇”。2023年春節(jié)，符月華刷到兩條學生給唐毓文制作的視頻，兩個人都很難受，“為什么這樣的人還有人擁護？”
他們先去評論里留了言，又到當年的班級群揭發(fā)這件事。符月華起初不敢罵，趙欽生想“讓她心情釋放一點”，幫她打出一些話。大約半個小時后，唐毓文解散了群聊。
●趙欽生幫符月華打在班級群里的話。講述者供圖
第二天，B站有人發(fā)出澄清，強調(diào)“唐毓文真的蠻好的”，且“她（符月華）在我們班里的風評也比較不好。”網(wǎng)友開始涌入符月華的賬號，指責她造謠、精神病發(fā)作，也挖出趙欽生的賬號，問他“是不是一個瘋子，為什么在網(wǎng)上亂發(fā)？”
那天，梁誼看到兩人悶悶不樂，趙欽生鼓勵符月華說出來，“同學都說你勾引老師，你說老師對你怎么了？”梁誼聽到符月華喊著說，自己被侵犯了。她很氣憤，問女兒有沒有證據(jù)？可以告發(fā)他。
女兒沒說話，梁誼心里軟弱了——她年輕時在餐館做服務員，有次一個醉酒的男人也強迫過她，“我們不懂怎么反抗，覺得好像過去的事就過去了，這么一直熬下來。”
怎樣都無人在意
“我該如何活好自己的一生？我好像總希望能有人給我一個答案，但人們說答案自在我心中，我也分不清哪個是小我的想法，哪個是真我的想法，小我需要痛苦，它需要痛苦支撐維持它活著?！?/p>
——2024年6月12日凌晨
符月華與微信小號對話
2023年符月華軀體化反應嚴重，趙欽生記得，她常常一整天都躺在床上，有過很多次自殺念頭，兩人甚至相約一起。那次梁誼帶著兒子出門玩，回來得知女兒跳湖了。第二天早上，符月華在醫(yī)院醒來，梁誼見她手指著窗戶，老要往外爬，只好轉(zhuǎn)去精神病院，住了半個月。
9月，休學的最長時限到了，符月華堅持要退學，梁誼“崩潰了”。她嘗試過解開女兒的密碼，加了女兒幾任男友韓俊晨、趙欽生的微信。女兒鬧脾氣、不舒服，她都會問問他們情況，還跟趙欽生的爸爸相互訴苦。
有段時間，趙欽生帶符月華回家，爸爸給他們配藥。他感覺她狀態(tài)穩(wěn)定一些，難得扔下游戲，起床去超市買食材，學著教程做咖喱飯。有了一點食欲，符月華還嘗試做甜品，結(jié)果“賣相很爛”，但這是他倆為數(shù)不多開心的時候。
梁誼算過，在那前后，女兒的電療不下20次，心理咨詢連續(xù)約過5周。醫(yī)生告訴她，符月華“因為生活上的那些問題自卑，覺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事，感到人生很迷茫，不知道該做什么?！彼厝衽畠?，找一份工作吧。
在長沙的一個月，堂姐符馨予幫符月華聯(lián)系過咖啡店的服務員應聘，還承諾，以后給她開一家塔羅牌咖啡店。那是符月華的第一份工作，她不再穿洛麗塔，改穿堂姐給的衣服上班。但十來天后，她又在店里自殘，自己跑去診所做了包扎?？Х鹊旰芸燹o退她。符馨予后來在監(jiān)控里看到，妹妹手腳慢，被外賣員催了一頓，又被店員責備。
那天，一位做保安的網(wǎng)友收到符月華發(fā)的割腕照片，勸她別傷害自己。符月華回說，“每次自殘過后才覺得無意義，但之前一直抑制不住……反正怎么樣都無人在意。”
2023年底，符月華從長沙回到南寧，自己在58同城上敲定了索拉網(wǎng)咖，在那里打工。將近一年后，她再次因為動作慢被辭退，又陷入找工作的焦慮。那段時間，她跟趙欽生提出分手，“我愛上別人了”。
她在交友軟件Soul上，分享過一套親密關(guān)系理論——會把貓當成假想敵，“不管怎樣你都不會拋棄你的貓，但你還會和我分手”。她覺得自己悲慘在“為什么我不能成為你的唯一，為什么貓就可以啊”。
●資料圖。源自東方IC
今年1月2日晚，符明在酒局上接到電話，女兒自殺了。趕到前妻家，樓下已停著兩輛消防車，女兒被消防員背下樓梯，沒有意識。他弄不明白，前妻之前告訴他，女兒“好久沒見，想爸爸了”，要去他家找他，怎么現(xiàn)在在這里燒炭了？
第二天，女兒在病床上醒來，沒說一句話。原本的治療要一周，清理腦內(nèi)的一氧化碳，但女兒第二天就要出院——回符明家睡了三四個小時，隔天早上自己打了輛順風車，說要回南寧找男朋友。
1月14日，梁誼收到女兒發(fā)來的照片，正和男友吃火鍋。她以為，兩人又和好了。沒想到過了兩天，她下班回家，看到女兒喝多了。她印象里，女兒“太愛黏著男友”了——對方上班，女兒要送，下班又去接。她勸過女兒，這樣人家也累。女兒不聽。
梁誼加上女兒的新男友，發(fā)消息過去，“月華她有抑郁癥，你認為你能照顧得好她嗎？你要以最好的心態(tài)接受她?！睂Ψ疆敃r保證，“阿姨，我盡量幫她走出來”。但符月華一鬧情緒，他又來找梁誼，“阿姨，我覺得月華情緒有點怪，我承受不了。”
梁誼經(jīng)常安慰女兒，自信一點，先把身體調(diào)理好。符月華一直流露出容貌焦慮。前幾年，她看梁誼紋了美瞳線，讓媽媽也帶她去做。剛滿22歲時，她跟梁誼感慨，弟弟睫毛怎么這么長？眼睛怎么這么大？梁誼又帶女兒去種了睫毛，芭比娃娃款式的。
符月華對堂姐符馨予表達過羨慕——從小學開始，符月華就會拿堂姐的照片去網(wǎng)戀，跟著她穿三葉草的衣服、阿迪達斯的鞋子，說她“長得好看”。前男友趙欽生記得，2022年他們剛認識時符月華大約90斤，后來節(jié)食減肥到了70斤。他聽符月華說過，初中時有同學說她腿粗。
“自信起來了，他是不會離開你的懂嗎？”女兒喝醉的晚上，梁誼又這么勸她。第二天女兒醒過來，要去找男朋友，梁誼拉住她，“別去了，你這樣子，人家都怕你了……”女兒回她，你不要管那么多。這是梁誼記憶中，母女倆最后的對話。
凱隱與琴女的自白
“那是一個金秋，我處在另一個世界，遍地的黃葉，遍地的栗子，遍地的螃蟹?！?/p>
——2024年6月12日 冥想
在2024年底寫的一封遺書里，符月華說“生活是一場游戲”。從初中關(guān)上房間的門開始，她幾乎把心事留在虛擬世界。
回縣城復讀那段時間，她總找吉他班朋友童磊帶她去網(wǎng)吧打游戲。童磊教她玩英雄聯(lián)盟，給她選了個“魔法貓咪”角色，打輔助，最好操作。玩過一下午，符月華告訴他，“打游戲好像能讓我找到自己。”
童磊記得，符月華休學后染了綠頭發(fā)，曾當著他們一幫朋友的面，說過自己做電療，不記得很多事，連人都不記得了，只覺得熟悉。又單獨跟他說，想逃避現(xiàn)實，“找不到自己了”。
英雄聯(lián)盟宇宙中，她在諾克薩斯區(qū)，魔法貓咪打了1647場，琴女打了1074場?！柏堖涫巧戏炙?，琴女才是游戲體驗?！彼W(wǎng)友阿申表達，很喜歡琴女——這是個很冷門的英雄，屬于輔助隊友類型，很弱。
阿申的游戲時長超過一萬小時。去年8月，他們在一個戰(zhàn)局里相識，他給她備注“希醬”。第一局，阿申就覺得和希醬很合拍——她有個失誤送了一血，但他救了回來。
從這天起，每天早上七八點，阿申就約她上線，玩到下午三四點她去網(wǎng)咖上班。一天打七八場。玩了三四天，阿申發(fā)現(xiàn)，希醬常會表達擔憂，“那時不知道你還會不會找我玩”“不想找（其他搭子）惹”，叫他“游戲大佬”，一直夸他。
看她的朋友圈，會配上男友的照片說“我的全部”，阿申覺得希醬“相處時候好像總喜歡把自己放在低一些的位置上，小心翼翼怕失去的感覺”。他也在她朋友圈里看到，她試圖自殺過好多次。
他去跟她聊起自己，30多歲，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虧了不少錢，到外面跑外賣。后來阿申睡著了，希醬發(fā)了幾條信息，“反正我現(xiàn)在就是一整個臣服于生活的安排，時機到了我自然會死的，既然未死就證明時機還未到?！钡诙?，阿申再問，希醬把話題岔開，開始上線打游戲了。
跟打得不太行的朋友玩英雄聯(lián)盟，符月華會用英雄凱隱，只打過152場。但她許多社交賬號的名字都跟凱隱有關(guān)，還在動態(tài)里曬過凱隱和琴女的情頭。
●符月華保存的凱隱、琴女情頭。講述者供圖
阿申介紹，在游戲里，凱隱有兩種不同形態(tài)的玩法，類似雙重人格分裂。這個角色設(shè)定是出生于諾克薩斯的貧民窟，渴望證明自己比師父更強大，甚至夢想能取代師父，成為影流之主。他后來獲得一把邪惡的暗裔武器，面臨兩種選擇：要么馴服武器屈從自己的意志；要么，這惡毒的刀刃將他徹底吞噬。
符月華在知乎上說過，她是“以逃避生活為目的而讓自己一直沉浸在抑郁的狀態(tài)中”。其中一篇自述有1.2萬點贊，里面寫退學、被辭退的經(jīng)歷，“雖然現(xiàn)在想到自己的前路還是感到有點抑郁，不知道該怎么辦，但專注于當下自己的每一天就過得很開心了，每天都有在打坐冥想?！?/p>
她一直通過神秘學修心——四年前，買過3999的初階+進階塔羅牌課和2980的靈擺調(diào)頻課程。后來，考了靈擺療愈師、正念冥想師、能量療愈師的職業(yè)資格證，她在QQ空間上說“一步步走出dark side”。
2023年底，網(wǎng)友吳毅通過這篇自述認識符月華。他也父母離異，兩人時常打電話聊各自的往事。符月華讓吳毅叫她“希”，三個月聊了五六次，最長一個半小時，最短半小時。
有一次，吳毅講起自己媽媽拿刀砍了爸爸的手腕，符月華就跟他提了一句高中被侵犯的事。吳毅覺得，傷心事不要多問，回避過去。那次，符月華給他發(fā)了一段三毛的話，“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，到哪里都是流浪?！?/p>
這樣的關(guān)系更像是陪伴，吳毅說。那時候他剛剛畢業(yè)，在小區(qū)門口做保安，一個月3500塊，還給符月華轉(zhuǎn)500。聽說她每天只吃一塊錢的自熱米飯，又給她點漢堡。符月華用塔羅牌還人情，算他未來的情感運勢。
這是她常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。做靈性課程的作業(yè)時，她靠“雷諾曼”牌解答自己的情感關(guān)系。其中一個問題，“我對親密關(guān)系報以的幻想是什么樣的？”根據(jù)算出來的牌意，她試圖理解自己——能像家人一樣給我歸屬感，能有相同的興趣愛好并且在這方面一起取得成功，成功地經(jīng)受過壓力和挑戰(zhàn)。
兩年前一次凌晨，符月華和復讀班同學丁香交流過戀愛、工作上的煩心事。丁香感慨，“之前刷到，有些人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(jīng)選好劇本了，也不知道真不真？”符月華回了一句，“是真的，但我不懂我為什么要選這樣的，簡直是來渡劫?！?/p>
在符月華最后寫下的《人生劇本》里，這樣設(shè)定了她的一生：
我從小就出生在了一個無比富裕的家庭，我們家是市首富，從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世界上所有人事物的關(guān)愛，所有的醫(yī)生護士都集中在一起驚嘆我的美貌，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聚集在我身邊祝福我，我剛出生下來爸爸媽媽就給我買了一套房和一輛蘭博基尼送給我。
我的爸爸媽媽十分相愛并且十分的關(guān)愛我，他們十分有耐心地教我如何愛自己，如何與他人良好相處，以至于我的一生都活在愛與幸福中，我一直都生活在安全感之中。
我從小就和所有人都玩的很好，我有很多同性好朋友，也有很多異性好朋友，一直以來都有很多男生追我，所有人都關(guān)心我守護我，我的性格非常的陽光開朗溫柔善良，我喜歡并且大膽地與人們聊天，人們也非常享受和我的交談。我從小到大發(fā)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奇跡。
當我和我的人生伴侶相遇時的那一瞬間，我們就彼此知道對方是對的人，他從剛開始認識我就給了我無盡的關(guān)心與愛護，我們一直恩愛著相守彼此到老。
（除符月華、符馨予、農(nóng)淳鈺外，均為化名。）